望天賜水,同島一命: 一場1902年大旱災,看見臺灣降雨分布特性中的水資源危機
1883年,清國政府在基隆、淡水、安平、打狗四處的稅關,以及澎湖、鵝鑾鼻的燈塔處,裝置氣象觀測設備,此為臺灣正式的氣象觀測伊始。到了日治時期,臺灣總督府於1896年起,在「臺灣氣象事業奠基者」近藤久次郎的規劃下,陸續於臺灣各地設立測候所,並進行雨量觀測。 日治初期開始進行雨量觀測後,根據相關要素,包含:氣溫、風速、風向等觀測資料,日本人也很快察覺到臺灣全島的降雨特性。他們分析後發現:臺灣地區的降雨量依地理特徵與季節的分布顯得偏頗,比如:全臺雨量最多在最北部沿岸(基隆一帶),甚至被日人稱為「遠東第一」;全臺最少雨在西南部沿岸、臺南地區及澎湖。每月的雨量,北部在秋冬較多,南部較少,西南部則相反。同時,他們也發現,歷年的雨量差異極大,整體的分布主要受到臺灣地形與風向之限制:從9月至翌年4月間東北風強勁,且最北部一帶的高地與風向幾乎形成直角,導致東北風正面強烈吹拂該地區而造成大量降雨,這即是秋、冬季的季節降雨量在最北部一帶地區較多、在西南部地區較少的原因。相反地,夏季的西南風,有時還夾帶大量的雷雨或颱風來襲,一日之中可能就有數百毫米的降雨量,夏季的雨量為臺灣主要的降雨來源。1 另外,根據著名的地理學家陳正祥在《臺灣地誌》中所載,就整體數據來看,儘管臺灣的平均年降雨量豐沛,卻經常苦於旱魃。譬如:1905至1945年間,連續無雨日達50天以上的情形共發生880次,連續無雨日達100天以上的情形有68次,這些情況幾乎全在中南部發生,而且時間點都落在10月至3月之間2。臺灣降雨分布特色,導致臺灣澇旱現象變化大,引發的災情對臺灣民生的影響相當深遠,著實令人民苦不堪言。要如何因應,也成為臺灣主政者長期以來的重大課題之一。1902年,在日本政府掌管臺灣期間,一次南部大旱導致了全臺大饑荒的情況,便是鮮明一例。
1902年,出現了不尋常的雨量紀錄 1902年,為日本人領臺的第七年。延續了前一年(1901年)的冬旱現象,這一年從年初起,各地的測候所皆測到了不尋常的雨量紀錄。這一次異常少雨的現象,先從1901年11月一直持續到1902年4月底,儘管時序進入梅雨季與颱風季後,滯留鋒面、颱風陸續為臺灣各地帶來雨量,甚至當年8月連續3個颱風侵臺,引發南部、北部、東部水患大作,造成嚴重的房屋倒塌及人員傷亡。然而,在颱風季節短暫解除旱象過後,到了10至12月間,臺灣又遭遇了長達數月的冬旱。 根據資料顯示,與1897至2019年的百年氣候平均數值相比,臺灣全島在1902年的年累積雨量和雨日低於平均值許多,最長連續無雨日數也明顯高於平均值,包含該年度所有測站觀測數據中,最長連續無雨日數皆高達 20天以上,譬如:臺南有 97天乾旱無雨,臺中有 64天連續無降雨。而且,即使進入雨季,1902年臺北的梅雨量低於百年平均數值,臺中、臺南、恆春、臺東和澎湖在春季、颱風季和秋、冬季的雨量,亦有顯著減少。
日治時期發行量最大的報紙《臺灣日日新報》,在1902年10月一篇名為〈全島各地の旱魃〉的報導中,便將1902年年初與年末兩次乾旱,以「領臺已(以)來雨量の最尠(少)」來形容;而這也是日本統治臺灣以來,所遭遇的第一個旱災年。 而1902年的兩次乾旱對人民造成多大的影響?我們或許可以從當時的報紙窺得一二:當年度的《臺灣日日新報》,每刊之中的大小報導常見「旱魃」、「旱害」、「饑荒」等關鍵詞彙,檢索起來超過上百筆。 若談到1902年初春的乾旱災情,得先回溯前一季的情況;在1901年11月、12月份的《臺灣日日新報》,就有好幾則報導提到南部地區因旱魃為虐,導致二期稻作、甘蔗歉收,農民連求溫飽都不能,政府只能初步研擬緩徵稅收的方案。
而到了1902年初,春雨遲遲未至,使得乾旱的災情愈加嚴重。《臺灣日日新報》在3月15日的一篇〈臺南地區の旱魃實況〉中,大篇幅報導了南部旱災的情況。報導裡羅列了1901年11月至1902年2月間臺南地區的降雨量,以突顯災情嚴峻。
南部的旱魃為虐,造成全臺大饑荒 受到全年度兩次旱災衝擊,1902年臺南一帶的水田全都乾涸如石,就連甘蔗、胡麻等旱作也無法種植,嘉義、高雄、屏東一帶雖有部分農田尚有溪流、埤圳的水源可供灌溉,不過荒廢的田地,仍遠多於可耕種的面積。在糧食歉收的情況下,食物的價格也就水漲船高。 五穀歉收、米價飆漲所致,各地於春旱之後開始有飢荒的新聞傳出:嘉義地區有貧民每日帶領小孩四處挖取茅根、草根作為食物充飢。鳳山有富人遣婢女攜帶祭品上墳,途中遇到一群衣衫襤褸的飢童,婢女心生憐憫,便將祭品以外的剩食給孩童分食,沒想到大家一哄而上,竟將所有的祭品搶食一空。臺南有飢民更是突發奇想,犯下賭博等小罪,以求入獄罰罪數日,為的只是在獄中的幾頓溫飽。 另外,不只活人的民生糧食出問題,就連神鬼也難以倖免;嘉義新港奉天宮自清領時代至1901年,每年固定於中元節由新港庄大戶人家與商號聯合輪值普渡,且極盡鋪張奢華,然而在第一波大旱發生後,當時的新港庄長林維朝主張廢除這項傳統儀式,改為民眾各自行祭祀,至今成為少數於中元節不做普渡祭祀的大廟之一。
久旱少雨導致的問題不僅是糧食短缺,水資源的爭奪更是無可避免,當年的報紙就有數則爭水紛擾的報導。例如,臺北廳古亭庄與大安庄有農民為爭搶水田用水,而發生械鬥事件;臺中葫蘆墩圳與八寶圳皆引水自大甲溪,八寶圳一方用二重的攔河堰截水作為己用,因為久未下雨,大甲溪水位降低,葫蘆墩圳的使用權人希望八寶圳能將攔河堰降低兩尺,在缺水灌溉的情況下,八寶圳一方的農民當然無法同意,雙方因爭水而引發紛爭,最後由臺中廳介入調停。大肚上堡鹿寮庄(今臺中沙鹿)發現一處私出泉水,可以作為灌溉之用,引起陳厝庄農民的覬覦,竟將泉水佔為己用,引起鹿寮庄人的強烈抵抗,幾乎釀成械鬥,幸而有人出來調解紛爭,最後泉水的使用權仍歸鹿寮庄,此事才平息。
面對天災,當時無助的人民所能做的,也只能舉行齋醮祈雨,希望藉由這項古老的宗教儀式,向神明祈求恩澤。3月4日在新竹的一場禁屠禱雨祭典後,第二日晚間竟下起了滂沱大雨。這個祈雨靈驗的事件,被《臺灣日日新報》特地報導,主要也能藉由宗教的力量,達到安定、撫慰人心的作用。
除了祈求上天降雨之外,面對疾苦的人間,各地的仕紳也紛紛發起了義捐活動。例如,澎湖原本就少雨,這波冬旱使得當地居民的處境更加雪上加霜,1902年11月份的《漢文臺灣日日新報》陸續以數篇文章刊出澎湖旱災的慘狀及義捐的消息。據報導,澎湖當地的人民有一半為漁民、一半以種植黍粟、蕃薯、落花生等旱作農業為生,卻因遭逢天災,蕃薯、落花生等旱作植物也難以收成,栽培的種苗大多枯死,天氣炎熱伴隨而來的蟲害,更讓僅存的作物盡遭蠶食。而仰賴漁業為生的島民,也經常因為天候不穩,屢失出漁之期。當地的物價飆漲,主食蕃薯漲了將近一倍的價錢,白米更是漲到天價,許多人只好出外至臺南、基隆、臺北等處謀生,甚至行乞,留在島上的居民則多數三餐不繼。許多仕紳紛紛發動義捐,希望能協助災民度過這場「古來未有之慘禍」。
水權公權化──官方的救災處置與事後檢討 光靠政府緩徵稅收、民間的捐款挹注或許能解燃眉之急,卻難以從根源上解決問題。往昔清帝國面對旱災的處置上,不外乎禁止米穀輸出、開義倉賑災等,臺灣作為日本第一處的海外殖民地,面對這場治臺以後的首次大旱災,總督府更是十分重視災情的處置與善後方式。 1902年3月15日一則〈南米騰貴〉的報導,指出因前一年二期稻歉收、旱災之故,南部的米價已被炒至前所未有的天價。之後,總督府為了平抑物價,動用了救助基金,並遊說豪商捐款,以購入大量的外來米,避免米價炒作過高,平民難以負荷。另外,也有社論倡議不僅是進口米糧,還要禁止出口米糧,才能避免島內旱害所致的飢災擴大。
此外,由於大多數的田地缺水,面臨休耕的狀態,農村釋出大量的勞力,為了不讓貧苦的農戶坐吃山空,當時總督府在臺灣推動的各項建設也正要起步,於是便用「以工代賑」的方式,招募災民投入各項建設工程,尤其是大型建設如修建縱貫鐵路、水利工程等。例如,嘉義朴仔腳因此次旱災受害頗深,當地正要進行嘉義以北的鐵道、修理六斗埤圳、築東石港護岸、建築朴仔腳支廳宿舍等工事,便招募農民作為匠役,讓他們謀求糊口之資。 由於日本人將糖、米的農業生產作為臺灣經濟發展的重點,此次旱災對農業收成影響甚鉅,令總督府措手不及。災時的處置過後,要如何在下一次的旱災來臨時,將災害減至最低,不致影響「糖米政策」的推行,是當時政府首要面對的問題。尤其是有著適合農業耕作地形條件、廣袤的嘉南平原,卻因為冬季長期處於乾旱狀態,只能以旱作為主,因此,水利開發更成為開啟嘉南平原農業蓬勃發展的一把鑰匙。 因此,近藤久次郎曾針對此次旱災發表建議,刊登於《臺灣日日新報》4月27日的版面上,報導裡除了探討此次的旱災情況以外,也以各個測候所的氣象數據資料,來說明臺灣的降雨特徵,其中特地點出埤圳的重要性,也率先提出了人工降雨的可能性。無獨有偶,在本篇文章發表之後,全年度陸續有其他報導可看出日本官方更加關注與投入旱灌設施的修築、維護與管理。
從1902年的旱災,明顯可看出臺灣的氣候與產業發展、常民生活息息相關,也突顯出臺灣須積極面對水資源的應用。近藤久次郎之所以特別點出埤圳的問題,原因在於當時的埤圳泰半源自清領時期的大批移民來臺開墾時,在這塊土地上挖出了一口口的埤塘、一條條的水圳,「治埤蓄洩,灌溉耕耨」,利用埤圳蓄存水源、形成聚落。這些埤圳由民間集資挖掘,屬於開鑿者的私人財產,總督府無權干涉。然而由於埤圳屬集資型態,一旦水資源分配不均、水需求提高,民眾間就更容易爆發衝突。有鑑於此,臺灣總督府治臺之初,就開始進行全臺埤圳的調查工作,並於1901年實施〈臺灣公共埤圳規則〉,首將水利工程納入官方管理。旱災之後更是進行全臺埤圳工程的興修增築,前面提到的利用「以工代賑」修理六斗埤圳即是其中一例。而無論是1902年土木技師德見常雄勘查後提出石門大堰堤興築之構想,1928年桃園大圳完工,1929年八田與一於《昭和水利事業計畫》再度提及石門大堰堤的構想,也都足以見得臺灣的埤圳整合與修築的重要性。 往後,總督府一步步地介入水利事業,將公共埤圳組合公法人化,相關的問題與決策都需經過政府的認可,藉此強化對水權的控制,水資源也能有合理的分配。再者,臺灣的降雨特性,是影響農業經濟的重要原因,若要發展農業,就須掌握臺灣的降雨特性,思考如何妥善利用水資源。 所以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日本國內工業化、都市化快速發展,對糧食的需求大增之下,為了解決嘉南平原的灌溉問題以增加米糧的產量,1920年由八田與一設計建造的「烏山頭水庫」及「嘉南大圳」開始動工,並於1930年完工。當烏山頭水庫完工時,確為東亞第一、世界第三大的水庫,蓄水量高達1億5千多萬立方公尺。嘉南大圳則連結了濁水溪與曾文溪兩大流系,並運用獨特的「三年輪灌制度」,耐旱的甘蔗與水稻搭配栽培,讓所有的農田都有水可用3。時至今日,「烏山頭水庫暨嘉南大圳水利系統」仍像是嘉南平原上蜿蜒的血管,維繫著臺灣農業的命脈。
臺灣降雨特性下,古往今來我們共同面對的水課題 從日治時期累積至今的雨量觀測數據來看,臺灣雨量的氣候特徵,大抵可以分為冬季(12月至隔年1月)、春雨(2至4月)、梅雨(5至6月)、 夏季(7至9月)、秋季(10至11月)五個時期。根據統計,全臺主要的雨量來源來自於梅雨季及夏季,而冬季的累積雨量為平均最少。秋、冬季及初春是中、南部的枯水期,與之不同的是,北部在春季和秋季,仍能得到近三成雨水的挹注4。因此,若將10至3月的雨量與4至9月的雨量分開進行統計,將可看出臺灣北部與中南部在乾、溼兩季上的雨量分布差異。而即使到了現代,有了水庫蓄豐濟枯的調節,仍須面對二、三年一小旱、十年一大旱的挑戰5,究其原因,都是因為臺灣降雨時空分布不均、地形陡峭、河川短促,降雨後逕流東西向入海,難以蓄存水源。 儘管近藤久次郎的人工增雨構想並沒有在日治時期被實現,但根據經濟部水利署「人工增雨資訊網」紀錄,以及國家發展委員會檔案管理局典藏的官方文件顯示,在戰後,中央氣象署與臺電、中油共同合作推動與開發,於1951年成功地在臺灣下了第一場人工增雨,隨後,臺電更與中油合作,成立了臺灣人造雨研究所。至今,水利署在水庫集水區持續進行常態性的人工增雨工作。而在如今高達七成農業用水比例的臺灣,我們是否能延續「三年輪灌制度」、「人工增雨」一類的智慧,在高科技發展的現代社會,尋找到其他的解旱構想? 在自然降雨分布和地形環境的特性所侷限,加上人類過度開發導致的氣候變遷影響,21世紀的臺灣即使擁有幾十座的水庫,仍經常遭受乾旱限水所苦,譬如:2020年冬季,北部桃竹苗地區受到乾旱衝擊,導致二期稻作停灌,為維持產業與民生經濟穩定,桃園市政府立刻籌組抗旱小組,納入近五十口預計可抽取用來供應產業使用的埤塘水資源,並加倍積極進行埤塘轉型滯洪池的工程計畫。2023年春季,臺南、高雄、屏東苦等甘霖未果,政府、民間各自抽取井水救急,彼此也緊盯溪流源頭、避免不經意間被對方「搶水」……在等待政府強化水利工程、制定水資源政策的同時,身為大眾的我們又該如何兼顧環境友善、智慧且有節制地用水,一起因應澇旱不均的極端氣候,共同推動「海綿城市」的構想呢?這更是接下來我們在生活中刻不容緩必須齊心面對與行動的議題了。
(本文整理:鄭于香/審閱:林博雄、蔡蕙頻/ 編輯:鄭之雅 )
註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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